凤凰星 2022-05-22 09:57:3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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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王有水
编辑/雪梨王
清明节前,小鹿把手机里的照片移入电脑。她专门建了一个相册,全是爸爸陆正义的照片——从跑步的雄姿英发,到失去生命体征,再到回家入土……爸爸51年的人生被囊括在这些照片里。小鹿看哭了。那天晚上,小鹿做梦,梦见了爸爸。
陆正义,在2021年5月22日的白银百公里越野赛中编号M160,是官方通报的21名遇难选手之一。此前,他是贵州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三都县跑团的团长。
事后经大量调查披露和官方确认,“5·22”白银百公里越野赛事故系由赛事招标程序违法、赛事保障标准不达标、应急救援方案缺失、救援指挥混乱,加上突如其来的“高影响天气”,造成21人遇难,8人受伤。事故之惨烈,在中外越野赛史上都属罕见。
对遇难者家属来说,过去的一年无比难熬——跑圈“大神”梁晶的父亲没有了儿子,妻子要独自抚养2岁的女儿;跑者段继红的妻子很长时间里以泪洗面;北京参赛者严军的妻子依然坚持跑步,在路上呼吸着丈夫曾经呼吸过的空气;吴新明的儿子靠修车养活母亲和妹妹;小鹿则开始相信灵魂和轮回,希望能与父亲延续缘分。
此外,一年前《凤凰周刊》独家报道的唯一一位重伤入院的甘肃临洮选手文庆林,昏迷长达半年,最终不幸离世。知情者说:“他女儿做了三个月的心理咨询。”至此,“5·22”白银越野赛事故实际遇难者,达到22人。
“爸爸,我来给你暖手了”
事故发生后头一个月,小鹿一直梦不到爸爸。但后来很多次,她梦见爸爸被救了。有一次,爸爸“手和背绑着绷带,回家了”。白天想起来这个梦,为了不打扰同学,她去洗澡,开着水哭。
那段时间,她还会重听以前爸爸发给她的微信语音。在其他选手留下的起跑后不久的视频里,小鹿找到了两张父亲的照片。彼时的陆正义戴着遮阳帽、眼镜,看起来状态很不错。后来,还有摄影师给小鹿发过陆正义以往比赛的照片——他身形矫健,冲过终点线时,总是很开心,“像个孩子似的。”
事故发生之初,小鹿在微博上发声时,评论区受到许多质疑和攻击。原因之一,是她把一张照片里的运动员错认成了爸爸陆正义。
当时,小鹿在外地上大学。深夜,爸爸的一个朋友给她发来一张抖音截图,“你爸爸去参加白银的比赛了,这个像是他啊!”图片中,几个运动员相拥躺在荒野中,表情痛苦,银色的保温毯被风吹烂,遮住两个人的部分身体。旁边躺着的一位男子,肤色黝黑,双手发紫,口吐白沫,已经昏迷。小鹿觉得那是爸爸。
小鹿没有睡觉,买了凌晨的机票,中转武汉,赶往甘肃白银。飞机上,她用手机写下一篇对爸爸的回忆文章。她哭得伤心。邻座的乘客很惊愕,但没有打扰她。
小鹿说,她可能是21人家属中最先知道亲人遇难的。22日晚上,妈妈接到赛事组委会的电话,得知丈夫“失踪了,正在搜救”。路上,小鹿不断打电话给白银市警方,开始没人告诉她结果,后来,一名接线员询问了她的身份信息后说,“陆正义已经遇难。”
小鹿没有立即告诉妈妈。其他的家属也都以为是“失踪”,第二天还指望在医院见到活着的亲人。但小鹿再打组委会的电话,对方仍然称“还在搜救”。小鹿很气愤,“他们为什么欺骗我们?为什么如此不负责任?”
那一天一夜,小鹿没有睡觉。当时她还不知道事故的严重性,“我以为只有我爸爸出事了。”她担心事情无声无息,连发了十几条微博,质问赛事举办方。她的微博账号昵称为,“爸爸我来给你暖手了”。
小鹿是独生女,从小生活在父母的宠爱中。陆正义做生意经常出差,每次回来,都会给女儿带好吃的。小鹿记得,有一次,爸爸给她买了个风筝,她开心了很久。
上小学后,在那个贵州小县城里,陆正义给了女儿最好的教育环境。他给小鹿报了舞蹈、画画、英语、钢琴等兴趣班,让小鹿都上手学一学,再决定学哪一个。最后,小鹿选择了钢琴。两年后,陆正义给女儿买回一台钢琴。他为女儿“能优雅地弹钢琴”而自豪。每天打扫卫生,陆正义都会把钢琴键擦得一尘不染。
陆正义尊重女儿的意愿,让女儿自己选择高中,选择大学专业。上高中时,有一次上完晚自习回到寝室,小鹿发现爸爸给她带来了炒好的土豆丝、芹菜牛肉,又走了。
陆正义喜欢跑步,跑了20多年,事故发生前五年开始跑马拉松。在女儿的印象中,他每天早上6点多起床,就去县城的公园跑步,8点多去上班。几年下来,陆正义越跑越好,获得了许多比赛奖牌、奖杯,成了县城跑团的团长。团里常常组织经验和技巧交流。
家里人没有觉得陆正义跑比赛有什么问题,更不觉得有什么危险。小鹿上高中时,爸爸经常抽空去外地跑马拉松,也总能拿回奖牌、奖杯,“爸爸跑步,就像吃饭一样习以为常。”
小鹿觉得,严格说来,陆正义并没有冲击名次的志向,“这是他的快乐,是他热爱的事情。”她记得,去白银的前两天,父母拌了嘴。爸爸离家时,妈妈没有送他。为此,妈妈后来很后悔。
她也还记得,自己上大学后,爸爸对她说,“以后有了合适的男朋友要带回家,好好给我看看,我把我的幸福交给他。”从女儿上小学起,陆正义就在家中珍藏了两瓶茅台酒,有时想起来就去擦一擦。他告诉女儿,“等到你结婚的日子,我们一家人打开喝。”
他还说,自己跑跑步,身体练得好一点,可以“做女儿的坚强后盾”。
5月23日下午,在白银市紫灵山殡仪馆,小鹿见到了爸爸。
他身上的肌肉被冻得发紫,帽子、眼镜不知去向,身上穿着运动T恤,双腿发白变形,双手蜷缩在怀里,右手缠着一块小毛巾——那是妻子为他洗过的毛巾。“头部、臀部、背部、膝盖这些地方都破了皮。”小鹿特别注意到,爸爸后脑勺上的伤口,“其他部位已经结痂,但后脑勺伤口有点深,还在流血。”她怀疑,这个伤口是运送遗体过程中导致的。
但陆正义遇难前的细节,何时失温,何时迷路,又在什么时候出现昏迷、停止心跳,遗体被发现的时间和地点,一家人至今毫无所知。“我们很想知道,问了‘一对一’接待我们的负责人,都没有告诉我们。”
“下辈子,你来做我的小孩”
后来家人找到了陆正义的GPS手表,发现当天下午4点以后的数据就变成了0。但22日晚上11点,接到组委会通知后,小鹿妈妈多次拨打丈夫的电话。“中间接通了一次。但那边没声音。”小鹿觉得,那时候爸爸可能还有意识。
此后7天,大部分家属都被安排在白银市、景泰县不同的酒店里,并被当地指派的人员全天候服务。但陆正义的6个家人除了中途去酒店洗过一次澡后,始终没有离开殡仪馆。
后来一个多月里,微博评论、私信中对小鹿的谩骂不断出现。但小鹿没有放弃发声。“家里的长辈看到了难过,叫我不要再发了。还有很多很淳朴的农村家属或者老人,不懂得网络真相,更不敢说话。”小鹿说,“但我是青年人,我们都知道这种可以买水军、引导舆论方向,如果我都不站起来发声,事情怎么能解决?”
5月25日至30日,家属们迫于压力,不得不签订那份包含50万元保险的“补偿协议”,陆续带着亲人骨灰回到老家。回到三都县,几十位跑团跑友身着黑衣,列队站在公路两边,迎接亲爱的“陆团”。
追悼会上,许多人小鹿都不认识。一些20多岁的哥哥姐姐说,陆团是个好人,在他们生意、生活困顿时,给过他们不少帮助和指导。还有人说,“你爸爸这么优秀,你以后要像他一样优秀。”
几天后,小鹿回到学校,但她过于悲伤,上不了课。她给妈妈、奶奶打电话,一起哭。整整半年,小鹿几乎每天失眠,她总会想起小时候和爸爸度过的时光。一到晚上,她要借着看纪录片、看动画片《蜡笔小新》,才让自己稍微开心一点。
事后她想起,5月20日那天,爸爸大约是在去白银的路上,他通过微信转给她一个红包,说“我爱你”。以前,爸爸会在别的节日给她发祝福,但5·20祝福,还是第一次。小鹿因此觉得,也许是冥冥中父亲在向她告别。
有一段时间,她感到生命极度脆弱,处处害怕意外,“洗澡怕热水器有问题会爆炸,出门怕被车撞,走在街上怕被人捅,听到楼上装修怕楼会塌……因为我知道,人生没有好运。”这场意外让她认识到,世界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开而改变什么,就像一粒尘埃消失了。
她开始相信灵魂和轮回。她去了几次寺庙祈祷,“希望爸爸能去极乐世界,有吃的,有喝的,不再忍受饥渴和受冻。”每次祈祷,她想起逝去的21条生命,都会哽咽。有一次爬寺庙的山,她忘了带水杯,“好渴,突然很害怕,怕自己会遇到意外。”
那是一段艰难的日子。她想试试,挨渴挨饿有多难受,但做不到。坐在寺庙的长亭里,看到拜佛的人那么多,“求健康,求平安,求财,求姻缘,求好运”,她才发现,人世间有那么多的不如意。寺庙里解签的老人给她讲“缘分”。她于是祈祷,此生他们做了21年的父女,希望爸爸将来投胎,成为自己的小孩,“这样我就可以好好爱他,照顾他。”
后来,奶奶开始安慰她,也比以前更“宠溺”她,甚至家族里的弟弟妹妹都好像长大懂事了,大家一起照顾小鹿。堂弟给她买了一条小狗,这条小狗,后来成了她和妈妈的伙伴,让妈妈开心了不少。
有一天,小鹿去吃海底捞。她想起,自己还没来得及给爸爸买手表,还没来得及请爸爸吃饭。小时候,爸爸带她去吃丝娃娃,后来常常带她吃带皮牛肉、羊干瘪、鱼火锅。她想着得好好回请,得带爸爸去吃海底捞、榴莲比萨,喝草莓长岛冰茶……但现在已经没机会了。
“我做每一件看起来开心的事,都会想起,爸爸不能和我一样再拥有。然后就会觉得这件事变味了,不再是那么开心雀跃,反而觉得愧疚、难过、忧伤。”小鹿说,“我看到的风景你却不再看到。”
“再到下一个点,就是终点了”
和遇难者中一些大神级的选手相比,吴新明只能算是个中级选手。
吴新明是四川巴中人,20多岁时到重庆永川定居。从儿子吴川记事起,父亲就一直从事汽车行业。吴新明喜欢汽车,也喜欢跑步。这两样东西,他都痴迷。
每天早上6点多,吴新明起床后,就出门跑步,绕着永川神女湖跑几圈,8点多跑到公司,吃早饭,上班。20多年里,除非下大雨,晨跑几乎从未中断过。
近几年,只要附近的重庆、成都有马拉松比赛,吴新明都会参加,也拿过一些成绩。
2020年11月,重庆璧山半程马拉松,他以1小时28分的成绩,排名第114位;2021年4月,中国田径协会A1级赛事的重庆市第六届运动会马拉松,他以3小时10分的成绩排名第80位,在40至49岁年龄段选手中位列20。
吴川还记得,自己10多岁时,无论冬夏,每天早上6点多,父亲就去房间喊他起床跑步。有时候,父亲也带着妹妹一起跑。20多年里,吴新明对儿子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,“生命在于运动”。他的朋友圈签名也是这句话。
实际上,吴川还有一个比他大2岁的哥哥。当时家里不富裕,妈妈在服装厂做缝纫工,夫妻俩常常没日没夜地加班,家里没人照顾孩子。一年夏天,永川高温,妈妈在厂里干活,哥哥在屋子里热得哭醒过来。那天,哥哥出了意外,烧坏了大脑神经。这种病在医学上称为高热惊厥,类似癫痫。
后来,大儿子去世了,吴川的妈妈也落下了脊椎骨髓炎,又叫化脓性脊椎炎。医生说,这个病可能有瘫痪的可能。
吴川分析,父亲如此热爱运动,多多少少也和大儿子、妻子的遭遇有关。他希望吴川和妹妹都有一个健康的体魄、饱满的精神状态。
2015年,吴川毕业,吴新明把儿子带进自己的公司,此后,吴川一直做汽车维修。
2019年永川马拉松,是父子俩唯一一次共同参与的赛事。比赛前的大半个月,吴川每天早上陪着爸爸去跑步。比赛当天,吴新明参加的全马先起跑,中途,吴川参加的半马才开始,“是同一条路线。最后,我和爸爸在终点一起庆祝,拿着奖杯拍照。”
如今说起这些,吴川还是很开心。那一次,吴新明的名次在200名左右。
2021年白银的百公里越野赛,家人原本不同意。“实在离家太远了,1000多公里。”吴川说,但爸爸符合报名条件,他想突破自我,体验更大型的比赛。
越野赛是山地赛,与平地的马拉松毕竟不同。比赛前的两个月,吴新明除了日常的神女湖跑步,还经常去茶山竹海训练。永川茶山竹海海拔1025米,是渝西最高峰。最后,永川跑团的14人,开着一台面包车去了白银,想“见一见川渝地区没有的风景”。
事故相关的消息是在5月23日传来的——先是新闻出来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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